盛夏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,直指大地,把柏油马路晒得吱吱作响,也将童年那些藏在口袋里的糖纸,照得愈发五光十色,闪着斑斓的光,隔着时空的梗,予我欢喜。
我住在新渠乡—那是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庄,道路泥泞,低低的房屋青砖斑驳,村子里青壮年都南下务工了,包括我的父母。临行时,母亲说:“想爸妈了,就看早上升起的太阳,那时妈妈也在看太阳,在想你!”于是每日清晨,我便早早端坐在门口的石阶前,等风起,等花开,等日出,那时经常有卖水果糖的老爷爷推着木车经过我家门前,那车上挂满一串串五颜六色的水果糖:胭脂红、苹果绿、橘子黄、葡萄紫,把车子装饰得格外好看,像祖母在屋檐下悬挂的一串串红辣椒、白蒜、玉米、腊肉……
祖母总会乐呵呵地取出一毛钱给我换两颗水果糖。拿到糖后,我小心地剥开糖纸,把糖放进嘴里,水果的香气便带着盛夏的温度在口腔蔓延开。又寻着一本书,将一张张糖纸细细夹进去。
阳光下,祖母高举起糖纸放在我的眼前,透过透明的纸翼,世界竟变得奇幻多彩:红色的天、紫色的云、绿色的小狗……我惊呼道:“祖母,这是一个万花筒的世界。”祖母闻言,哈哈大笑,将一颗糖放在我的口中,含着水果糖,看着彩色奇异的世界,我感觉像在珊瑚绒的海底遨游,又像是驾着糖果色的热气球漂浮在空中。
等收集了整整一本糖纸,我便将它们铺展在桌上,按照颜色分类,月光透过院子里的桂花树,为糖纸渡上一层静谧的光,祖母取来一只铁皮罐将它们压上一整夜,糖纸变得平整。“祖母这是要做什么?”“明天给你用这些糖纸便个魔术。” 次日风很大,糖纸在祖母翻飞的指间,被折成了一只只停靠在石桌上的纸飞机,“用力地扔出去,它们会把你的思念传递给你爸妈!”祖母对着纸飞机头哈气,然后沿着风扔出去,纸飞机像一只小小的水蜻蜓,轻盈地越过桂花树的枝桠,飞过低矮的院墙,穿过门前的篱笆。我追着纸飞机一路小跑,我想看看它能飞多远,是否能将我的思念传递给远方务工的爸妈?纸飞机在空中盘旋,又缓缓落下,阳光下闪闪发光,引来一只喜鹊衔起,飞去不远处的枝头,又飞向无垠的空中,那一夜我都在想:爸妈,是否收到我的纸飞机?是否收到我的思念?
那日归来,祖母便教我折纸飞机,然后装满一口袋,寻着有风的方向,站在高坡上一只只放飞糖纸。每每此时,祖母总是温柔地陪伴我。她会对着风纵情呼唤:“风啊!让儿子儿媳快回来吧!”“没用的!祖母!”
祖母不忍我落寞,挨家挨户发水果糖,请孩子们吃糖,又邀请他们参加“纸飞机飞行赛”。那日午后,十来个孩子站在高坡上,手里攥着各色的纸飞机,祖母一声令下,十几只纸飞机同时升空,在天上划出五彩的轨迹,逆着风向上飘。有的如纷飞的蝴蝶,有的如引吭高歌的雄鹰,有的如缠绵的鸟儿……
糖纸就这样在我们高举的小手里,飞过潺潺的小溪,飞过老人摇动的蒲扇,飞过一只猫的尾巴……我们不断地追赶着,欢笑着,笑声比蝉鸣更清脆,比记忆更深远。祖母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,为我的欢喜而欢喜。
有祖母的日子,使我即便没有父母陪伴的童年,也像水果糖般甜津津,也如糖纸般绚烂,更如纸飞机般奇幻。后来父母回来了,可是祖母却不在了,只有铁皮盒子还在老屋的抽屉里,缕诉着她予我的夏日童话还有那数不尽的绵绵温情。
我如幼时那般,一遍遍放飞思念的纸飞机,却没有了祖母的陪伴,也没有了那样和煦的风,那样融融的阳光,还有那样的夏天。
祖母,我时常想,为什么我们总在思念,总在错过,总在遗憾,为什么不把时光多留些给此刻陪在身边的人呢?这样是否遗憾会少一些,思念也会少一些?
糖纸飞过了夏天,飞过了童年,却飞不过思念。(杨登茸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