立秋了,朝霞不再像蹦蹦跳跳的顽童,一下子变成了少年,一下子有了心思。
院子里的银杏树已探出墙外,陡现一袭金黄的风华,艳了满墙。
一阵雨后,金黄的银杏落叶如枯蝶般落满小院,成成叠叠的,似一整块秋日的锦毯。
怀念祖母,是从一片落叶开始,一片秋天的落叶开始。
落叶上错综复杂的纹路,像极了祖母眼角的皱纹。但祖母并不悲伤,她总是笑意盈盈地捡起地上的落叶,将它们堆放在石桌上,挑选出最漂亮的叶子,教我们做成各种动物的标本。祖母的指间灵活地翻飞,仿若施了魔法,一片片平凡的落叶在她的掌心化作各式各样活灵活现的小动物,有活泼可爱的小猪、有翩翩起舞的蝴蝶、还有憨态可掬的小狗……我们拿着祖母做的标本,时常引起隔壁邻居小孩嫉妒,纷纷前来讨要。这一个个标本承载着的不仅是秋日的童话,更是祖母对我们绵长的爱。
每当秋风起,祖母便坐在院子里,把收藏的落叶不停地翻捡,将中意的落叶放在一只簸箕里,再找来一只钢笔在落叶上抄誊唐诗宋词,抄誊完,她便抬起头,用清亮的嗓音教我们诵读,字字珠玑,如一条流淌的小溪回荡在暖阳的秋日里。待到落叶成册,她用细线将他们串联成一本精美的叶之书,放于我们的书榻上。一阵风吹过,纷飞的银杏叶翻动着书页沙沙作响,祖母便笑着说:“每片叶子从春之初走到夏之灿又走到秋之零,却始终替果实遮挡烈日,送去清凉,凋落后又化作养料,守护着大树。”一如祖母对我们的无私奉献。
怀念祖母,是因为她像极了叶子,像极了一片秋天的落叶。经历了风吹雨打,日晒雨淋,就算到了生命的冬季依旧豁达开朗,热爱生活。身为地主家的女儿,从小锦衣玉食,祖父却在与她成婚后的第五年便去世了,她一个人拉扯着父亲兄弟三人长大,做过浣衣工,做过奶妈,做过乞丐……没有人知道那些年她是怎么挺过来的,左邻右舍都夸她了不起,却无人可以抚慰她生活的艰辛与苦难,更无人可以安抚她内心的伤痛与寂寥。
尽管生活的苦难压弯了她的脊梁,但她总是会爽朗乐观地笑,时常与我们背诵刘禹锡的《秋词》:“自古逢秋悲寂寥,我言秋日胜春朝。晴空一鹤排云上,便引诗情到碧霄。”是啊,世界以痛吻我,我却报之以歌,这样的祖母怎么不让人怀念呢!
祖母与秋有着深厚的渊源,就连去世的那一刻都定格在秋日。那一天满树的银杏叶在风雨中哗哗作响,金黄的树叶如金色的蝶雨纷纷落下,仿佛天地在低吟浅唱—那不是悲恸,更像是天堂的喜乐迎接祖母。而那些随风飘落的落叶宛如祖母留在人间的遗言絮语,说着她这一生的故事还有未尽的牵挂。
祖母下葬结束后,云开日出,氤氲的雨汽被一片暖阳蒸腾着缭绕着,仿佛是祖母在低诉嘱托:让我们不必悲伤,生命本就是一片落叶的旅程,生当如夏花之绚烂,死亦若秋叶之安宁,此生无憾。
我走过银杏树下,轻摘一片树叶,抖落一阵花雨,每一滴雨都若斑驳的时光碎影,若无尽的回忆呢喃。原来,每片叶子都是蓄着秋雨的云,承载着生活的重量与苦难—可是只要我们愿意,那便笑一笑,抖一抖,那些烦恼便就如叶上的雨珠悄然滑落,飘散在风里,生命也将变得轻盈自在。
祖母,亲爱的祖母,是这样吗?此刻,你是否在某片云影里,某片落叶后,欣慰地微笑着,指引我们探索明白生命的真谛当如一片秋天的叶子:纵使秋意凉薄,但依旧心怀暖阳呢?